这是一个小号。专门拿来搞翻译。心累了就坑,非常任性。

【麦藏】【Mchanzo】【授权翻译】Hang The Fool【第七章】

写在前面:

  • Hang The Fool第七章

  • 又长出新高度,2w3字,谨慎阅读!

  • 半藏视角

  • 任何错漏,欢迎在评论区指出

  • 加注解上瘾了,注6会有一段文内注释,不适者请注意

  • 欢迎大家去给作者留言,留Kudos!


Hang The Fool

第七章

 

流れに棹さす

ながれにさおさす– 插桨入水,随波逐流

该谚语常被误读为“拒绝改变”。然而此处的桨本意应为顺着水流助推船只,是帮助船只顺流而行而非抵抗水流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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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布罗陀的阳光把半藏照醒了,几秒钟后,他就起了床。巨龙在清晨苏醒时从不会赖床或呵欠,他要么就醒着,要么就睡着了,绝不介于两者之间。只要他站直了身体,他就生龙活虎,绝不会磨磨蹭蹭行动迟缓。

穿上朴素的弓道服和袴后,他审视着这间借来的房间。四面灰色的墙将他包围其中,石膏灰胶纸夹板做成金属质感的地板,闪着微弱的银光。盥洗室边有一扇窗户,一个壁橱,衣柜和控制台之间有一个橙色的塑料箱,床垫与门之间的地面被一张大大的橡胶垫盖住。半藏刻意将他的栖身之处搞成了斯巴达风格:没有布置,也没有装饰,没有额外的家具,也不显杂乱。风在他床垫的一侧挂着,是这单调的房间里又一点仅有的色彩。

清晨崭新的光芒催促着他继续去迎接眼前悲惨的又一天,困在无形的网里,竭力和把他留在这里的那股不知名力量对抗的又一天。而这又把他带到了另外一些他自己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上:什么——以及一个苦涩的为什么

半藏跪在垫子上。他面向着空荡荡的墙面和门廊,脊背与肩膀挺直。他就这样坐了很久,不是在冥想,他的大脑没有安静下来,而是活跃着,一寸寸研究着自己周身的环境。即便是战斗中,他也没有思考的空余。他必须一遍遍重复着这机械的过程,才能活过考验、取得胜利。他的思绪只有在射箭时是完全放空的。

今天早上,他思考的东西和前一天,前一天的前一天都一样。他的弟弟源氏正在监测站的医疗室里休养生息。距离费斯卡袭击、他接受胸腔和背部散热孔的修复手术以来已经过了三天,那位瑞士医生说他明早就能出院了。他会活下来的,为此,巨龙非常欣慰——他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感激,这更像是风吹拂过山脚和丘陵时产生的共鸣。曾经(他突然回想起来)他和他的父亲一同乘着飞机——他见过的最大的飞机——前往京都,巨大引擎的低低轰鸣安抚着他的情绪,使他的思绪宁静下来,最终变为昏昏欲睡的困意,让他极为感激。这也是此时这份感激给他的感觉:广袤,安抚人心,像他细瘦双脚下坚实的大地。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只有六七岁大,还会因为恐高而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座椅。他记得自己有多喜欢那次旅行:宫川町的鹅卵石街道,霓虹灯,鹿威在他们栖身的旅馆庭院里咔哒作响。晚餐时,美丽的舞姬说笑着将他花团锦簇地包围,摸着他的脑袋,给他斟满饮料,像鸽子般围着食物绕成一圈,柔和地咕咕叫着:岛田大人的儿子真是生得俊极了!看这眼睛!看这脸蛋!真真是长了一张小皇帝的面相呢!

还有源氏,叽叽喳喳的小灵雀。他记得他弟弟挥着一把玩具剑在走廊里跑上跑下,尖叫着撕开障子,直到父亲赶过来把他的剑拿走。像往常一样不毁了一切就不罢休,永远是个讨厌鬼。

半藏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鼻腔呼出。他闭上双眼。

他还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他要留下来?

他系好头发,脱掉衣服,开始在垫子上做起日常训练。八个严格的步骤,反复重复,只为了让他的身体自始至终都牢记着唯一的目标:行动和出击都当如一把武器。最后,他汗流浃背。他冲了个澡,拧干头发,重新穿好衣服。他需要一些新的衣服,他的弓道服的刺绣和袖子接缝开始变松了。半藏打死也不会允许自己看起来像个乞丐。等源氏好一点了,他可能不得不问他找些新的衣服穿。

半藏转身看着塑料箱,不情不愿地盯着它很久。

他可以问那个傻瓜要,这也是个选择。事实上,考虑到源氏如今的状况,可能是个更明智的选择。杨基先生以前就帮他拿来过补给,甚至是他的散需要的复杂部件。找个裁缝或者商店对他肯定也不困难。有那么一瞬间,半藏还认真考虑了这件事。明知箱子里的内容会进一步说服自己,他依然差一点就要走向那个箱子、打开盖子朝里看了。

然后他记起了医疗室外的走廊。那颗没戴帽子的脑袋,和红色的斗篷,强壮的双臂突如其来的拥抱,他给他脸上来的那一下,那个他想起来就生气的可怕的吻,和带着烟味的津液的味道。在那之后他本该再扇他几千个巴掌,但他没有。怒气在他肚中沸腾着。

不,他不会去问那傻瓜的,不会问这个,也不会这么快去找他。

半藏气哼哼地把头发束成一束,看了看挂钟:0648。现在就想着那个人未免也太早了,他一般不到中午之后都不会想着他。他的上午是独留给弟弟的,只为了证明自己对这个所谓的和好的确非常认真。这个傻瓜竟然在他的脑中占据了越来越多的位置,这让他很不安。凶兆,他想。希望不会带来恶果。

那次袭击之后,他就没再见过杨基先生了。即便半藏很高兴能避开他,他却不是真的有意在躲他。自从费斯卡的袭击之后,监测站一切正常活动都中止了。没有大型聚餐,没有射击训练,没有侍弄花园和晚间谈话。所有人都在忙着修理和加强警戒,因此,他觉得傻瓜大概也正忙得脚不沾地。鉴于源氏的情况,那次袭击之后半藏也只恢复了少许常规活动,所以,他一直为自己和牛仔的不期而遇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象着这愚蠢的插曲会有的样子,那个混蛋路过,戴着那顶帽子,语气不紧不慢,嘴唇上下颤动,还带着他那把威力异常之大的枪,花言巧语地谈着一些不光毫无意义,更是无关紧要的话题:电影,乡村音乐(哼!),或者填字游戏。

希望他别提起那个吻,半藏很想彻底忘掉这个吻,却做不到。

弓箭手穿起箭囊,将风绑在身后。他一路跋涉穿过监测站,前往医疗室,有意避开18号机库。清扫机器人还没有把源氏受到费斯卡特工攻击时流出的黑色污点擦掉。它们全部消失之前,他不想靠近那里。

他在医疗室遇见了那位瑞士医生,对方问候了他。半藏可以从她浅浅的微笑里看出,她对他仍然存有戒心。对一个亲手把他的弟弟变成了机器人的医生而言,他想,这是十分正常的礼节。她是半藏在这里最不想搞好关系的人。

“源氏现在还在睡觉。”她爽快地告诉他,“十五分钟之后我会去查看他的生命体征并且更换他的冷却液,如果你想的话,这十五分钟你可以去陪着他。”

理所当然:她在把控他们见面的时间,她还对他戒心很重,甚至把他看作威胁,一如几个月前他刚刚被送来这里时一样。她还可以更讨厌一点吗?

半藏坐在他弟弟身边。源氏的面具被取下放在一边。半藏还记得,源氏在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安静,甚至有点孩子气——几乎是一张无辜孩童的脸,若不是鼻子和脸颊上还星星点点地遍布着伤疤的话。

更换他的冷却液。这话多荒唐啊,说得好像源氏是某种机器,或者运输工具一样——和这具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身体一点也不协调。

他努力不要让自己想起那个网兜,或者那些穿着整齐白衣的特工站在源氏身边,用满怀恶意的声音急切交谈的景象。他们要抢走他的弟弟,他们要切开他,研究他。他们要俘虏一条巨龙,然后将他变为样本。正当他的愤怒燃烧起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又在他脑后提醒着他: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应归咎于你。

半藏得把手指深深地掘进他的人造膝盖里,才能避免自己发起抖来。他听见天使朝着这里走来,于是赶忙站了起来。他绝不会允许医生得到主动要求他离开的满足感。

在大餐厅里,他遇见了那个英国姑娘,莉娜,她正带着一个新人四处转悠:一个圆脸的丰满姑娘,长着圆圆的鼻头和又黑又大的眼睛。莉娜向他介绍,这是周美灵,一位隶属于守望先锋的气候学家,刚刚抵达监测站,准备给西伯利亚的任务帮一把手。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外套,粉色的裤子,和厚厚的毛绒靴子。她的袖子刺绣着碎花和手绘的玫瑰纹样。一个长得好像北极熊一样的背包挂在她背上,水晶的钥匙链垂下来闪闪发光。他在门口就能闻到她身上梅花的香气。她这缤纷多彩的一身装扮有些惊着半藏;和监测站荒凉的金属色调相比,她显得太过柔和了,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舒服的女人味。美灵微笑,鞠躬,为自己一大早的叨扰致歉。让他惊讶的是,她日语很好,这自我介绍几乎让他心情变好了,然而他还是觉得不高兴。

半藏一个人坐在通讯塔上吃着鸡蛋和米饭,一对黑色的小鸟在塔的边缘对他啁啾不已。他从自己碗里扔给它们几粒米。

他弟弟几乎每天都会和他一起坐在这里。他还记得袭击发生的那天傍晚,他们的对话。对话的开场一如既往:温和,沉静而满怀喜悦,回忆往昔的节奏和心跳合着节拍。源氏这陌生而奇特的新身体没有丝毫减弱他的机智,他依然性子急切,爱说爱笑,有时异想天开,时常取笑他人。

“还有武先生,”他主动提起,回归母语明显让他觉得非常舒服,“父亲的理发师。他以前经常偷偷给我们糖吃,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那个老蠢货。”半藏哼了一声,“上次我打听的时候,他搞砸了,杀错了人。有个人坐在那把椅子里,他以为那个人就是目标。他错杀的人是个好人(*注1),这更糟,他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

“运气真坏。”

“是啊,一团糟。新闻上播得到处都是。”

源氏笑了起来:“真可惜,我很喜欢他的。”

“你当然是了,比起我他总是更喜欢你。”

“我去上大学之前是他帮我做的头发,你记得吧,绿色的那个?”

“绿头发!”半藏笑出来,“啊!真是可怕极了,我还是不相信父亲居然就这么由着你去了。你看起来像个头顶长叶子的萝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发型棒呆了。”源氏的手扫过自己的面具,活动着肩膀,假装抹过自己头上的头巾,“姑娘们可不介意,她们把萝卜给吃了个干净。”

他们一起笑完之后,半藏才意识到,他已经快要忘记开怀大笑的感觉了——全心全意,大张着嘴巴,满腹喜悦。源氏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这种感觉从他心底拽出来。

他拽出来的,也有些不是那么好笑的事情。

“雪。”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他问,“她怎样了?”

半藏挑出脚边的一颗石头:“我走之后他们带走了她,他们想确保她一无所知,和我的离开没有牵连。然后他们就放了她。说实话,她运气不错,他们对我的追杀没有波及到她。我很确定她吓坏了就是,因为她很快就从花村搬走了,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四年前我去岩手的时候,在大船渡的一个集市上看到了她。他妈的她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的,我就和见了鬼一样。”

“她看到你了吗?”

“没有,谢天谢地。要是她真看到了我可不知道会做什么。”他摇摇头,“她身边还跟着个孩子。”

“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看起来是个儿子。看样子最多也就五六岁,抓着她的手。我没看到她丈夫,不过谁知道什么情况。”

源氏啧了一声:“谁知道呢。”

接着坏的部分就来了:沮丧,愧疚,然后愧疚越过沮丧占据了首位。对话转向了守望先锋和他们的队友,关于他可能的加入的评论,这让半藏发出嘲笑。

“你和他们天天训练。”源氏沉思后提出,“你和他们一同战斗,为他们提供你的智慧和技巧。他们相信你,半藏。你居然还不打算加入他们,这让我很惊讶。”

“加入什么,你是说?”半藏问,“保卫无辜的人民?保护世界?成为英雄?噗。”他叹息着,“看着我,源氏,好好看着我。我为这种事战斗过吗?我们这乱七八糟的人生里,我有一次这么干过吗?”

“我有个更好的问题,半藏:为什么不现在开始为这种事战斗呢?”

他没有答案,也没有回应源氏对他的坚定信心。源氏彻底释怀的那几件事,半藏却依然挣扎不已、难以接受:他又变得完整了,被给予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机会;而半藏应当不再纠结于过去,继续前进——在过去的十年岁月之后,放下它们的时候终于来临,他该原谅自己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兜着圈子,每一次谈起,都会一次又一次地争吵,先是像两个老头那般嘟嘟囔囔,再是像两个毛头小子一样吵吵闹闹。

他希望他能在那次争执变为争吵之前打住,关于禅雅塔的对话是最后一根稻草。源氏第无数次要求他的哥哥坐下来聆听他的老师的教诲,希望这样可以让他们和平地达成互相理解。半藏拒绝,源氏坚持,半藏依然固执,源氏就开始斥责他在不断前进的生命中仍执迷于过往。半藏指责他对自己这些年怎么过过来根本一无所知,更不要说生命对他而言本身就是枷锁。兄长率先甩手而去,弟弟跟在他后面继续斥责,一路跟到大餐厅门口,直到他终于决定到此为止,临别只留下一句话,至今还刺痛着半藏的双耳。

“溪流可以改变河道,而池水不能(*注2)。”

半藏放下碗,是禅雅塔来了。他听到机械运转的声音,就知道他肯定又像一阵风一样漂浮在了附近。他才不会让这智械满足地看到自己和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对视,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眼睛。半藏并不确定智械理不理解视线对于生物的概念。

他不回答,这要命的机器人也不会读心,虽然半藏现在已经够心烦意乱的了。

“此外,若溪水不流,”禅雅塔继续用深沉,不断共鸣着的声音说道,“知道石头的方位总是明智的。这是由我的老师传给我,再由我传给我的弟子的箴言。”

“我不需要你来陪着。”他低声说,“不管你准备向我炫耀什么神神叨叨的鬼话,智械,收回去吧。我今天什么也不想听。”

“那也许你明天就会想听了。”禅雅塔不愠不火地回答,“你的弟弟是如此相信的,这是他现在人生的信条,是对你们俩真正和解、寻得宁静的许愿。”

“住嘴。”半藏发怒道,“你算是什么导师,趁我弟弟不在场,厚颜无耻地为他代言?”

禅雅塔金属质感的声音叹息道:“一人可有无数身份,岛田半藏,尤其是在不同的人眼中。”

“你在暗示什么东西,而我已经开始不喜欢了。我说过了:收回吧。”

“时光飞逝,四季更替。我不光是源氏的导师,我也是他的朋友。”

半藏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反感:“别自以为了解他。”他把发带的尾巴扫下肩膀,“此外,更不许你假定自己了解我。”

“有一件事我的确知道,那就是我的确一无所知。”

半藏不再说话,直接站起了身。他离开禅雅塔,爬下通讯塔,跳回地面上,像一阵风一样冲回宿舍,途中无视了和莱因哈特一起修葺圆盘卫星天线的托比昂的挥手问好。他只在转过瑞典花园的角落时才稍稍停下了脚步,本指望能看到一个戴着红披风和牛仔帽的身影,然而那里却空无一人。他的情绪更糟糕了。

杨基先生在哪呢?平常这时候,这傻瓜早就醒过来,喝着他气味浓烈的咖啡,抽着烟,在花园里一边打转一边嗅着花了。他总是这样消磨光阴,浪费时间。今天早上他在做什么,以至于忙得看不到人?这几天来他都在干什么?

谁在乎啊,他对自己说。然后十分确信地补了一句:反正我不在乎

为了寻得片刻休息,半藏爬上燃料箱边的楼梯,一路爬上悬崖。在他开始使用2号训练场之前一直为他所用的那片悬崖,此时正被烈日炙烤着。船影在海平面上投下黑点,远处的西班牙海岸在蓝灰色的海面上画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白线。半藏想起飞机引擎和儿时的恐高症。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膝盖,当他坐在地上时,可以感觉到肌带发出的声响。风被放在他的大腿上,他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手握箭羽,眺望远方,在那里坐了很久。

然后,他闭上双眼,在风中召唤着他们。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入意识时,他们回应了他。风中的低啸变为低鸣。有那么一刻,半藏担心这就到此为止了——就像过去多年他们决定不回应他的那样。但是当他听到那声咆哮时,担心顿时烟消云散。他身边的空气活了过来,像台风的雨幕一般层层包围着他,一现而过的灵光扫过他的思维,他们出现了。

他们就在这里——这里,那是他们现身的踪迹,他知道他们已然回归。打着转的光芒爆发出来,明亮的蓝色直冲而上,在他身边盘成大大的一圈,烧灼着他周身的空气。他们从下而上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满心新奇的敬畏。

岛田的双龙用他们火热野性的双眼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你们来了。”他大声说。

他们的呼吸迟疑地震颤了一下,发出非人的叹息,仿佛在回答:我们来了。

“以前,”半藏继续,“当我迷茫的时候,你们从不回应我。杀了我弟弟之后,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年,而你们拒绝了我。当我准备遵从荣耀的信条,以死谢罪时,你们却回来了。”半藏看着他们来回绕圈,上下翻飞,尾巴彼此击打,胡须像彗星的尾巴一样摇曳着,“你们不许我死,你们不许我安息。你们想要我用自杀以外的方式来纪念他。”

两条龙神无声缓慢地在空中缓慢转圈。

“而现在,你们来了,比以前要强得多。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你们如此强大。”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变得更强了——或许他能想明白,他也不确定。也许是他和源氏的再会激励了龙神。这些神秘的生物也许本就该和谐地自给自足,在所有事物上达到阴阳调和。也许就像星球和卫星的组合,彼此牵制。也许两者都是,也许两者都不是。半藏并不关心。他早就放弃了给这种异世界超能力做出地球人解释的努力,用凡人的道理去解释神灵的杰作本就吃力不讨好。

他深呼吸着,嘴唇吸气,鼻腔呼出。龙神还在聆听,大海还在凝视。

“我并不强大。”半藏坦白,“我差点失去他,就在我眼前,他倒下去了。他要死了,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无能为力。我以前就知晓过无力的滋味,这一次却更甚。”他抬起头,“这是我的惩罚吗?”他的声音中透出他本不愿显于人前的痛苦,“是不是我余生都要在这种无力感中度过?”

龙神们圈住他,无声而沉静,像随风而动的旗帜。明知他们不会说话,半藏还是希望他们能回答。龙神从来不肯直言直语,他们更爱展示,而非叙说。

“我还在这里做什么?”龙神消失前,他大声询问,“为什么我要留下来?”

没有回答,半藏叹息。

不过就像傻瓜常说的那样:这总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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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半藏继续探索这一片地带。他在悬崖边跋涉、攀爬,检查一切干扰的迹象。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已经记下了雅典娜的无人飞机和安保探头的所有路线。今天,他发现有一架无人机被风吹得撞在石头上失灵了,并决定把它带回去修理。他爬下悬崖时,发现了一只海鸥窝,里面有两只丑丑的小鸟。半藏给它们留下了自己午餐里最后一条金枪鱼鱼干。

温斯顿为这个无人机谢过了他,并试图和弓箭手就即将到来的西伯利亚任务进行一段尴尬无比的对话;即便对监测站的袭击发生了,猩猩科学家还是准备让一切按计划进行。半藏对此有些疑惑,但温斯顿向他保证,最佳行动方案依然是一切如常。

“有你帮忙,我们能给俄罗斯国防武装提供他们此刻所需的力量。”他说,“你为我们做了很多事,半藏。我不想就此停下,浪费了你所有的辛苦成果。”

半藏眯起眼睛看着温斯顿:“你这是在邀请敌人进犯。如果费斯卡介入进来蓄意干扰任务,交火可能会牵连无辜平民的生命。那对守望先锋的回归可不是什么好事。”

温斯顿笑了:“我认为我们不需要担心费斯卡会碍事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等我们一切就绪了,就这两天,我会开一个简报会议。”

半藏咕哝着:“我会出席的。”

“那就好。”温斯顿高兴地回答,继续在他的键盘上打了一小会儿字,而后抬起视线,像是突发奇想,“嘿,顺便一提,我对源氏的事很抱歉,不过我很高兴他会没事的。”

半藏没有回答,直接离开了。

他又花了一个晚上在2号训练场独自训练,发现比以往更难集中注意了。他想象着弟弟躺在医疗室里的画面,他安睡着,被天使轻柔的脚步和不自然的美眷顾。然后他的思绪飘到禅雅塔身上,怒火很快熊熊燃起。有些日子里,智械会和源氏一起爬上悬崖冥想数个小时。他弟弟和其导师花这么多时间待在一起让半藏很恼火,但是源氏不容置喙地认为这种时间非常宝贵,这甚至让他觉得更侮辱人。在那些时间里,他拒绝一切形式的干扰,而半藏从没有被邀请过。其实,即便源氏邀请他,他也不会答应,但他还是敏锐地觉得自己是被丢在了一边。上一次他们一起去的时候,半藏烦躁得差点吐了,不得不挖出几个月前杨基先生替他带回来的一瓶未开封的日本酒。他本意是用酒来消解怒意,然而怒意却像盐蛋一样始终浮在最表层。半藏不记得他是怎么晃去1号训练场淋浴间的,也不记得杨基先生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他看起来呆呆的——跟个未成年小男生一样叮叮当当地走来走去。

这也是半藏的想象里,如果现在那个傻瓜通过大门晃进训练场时该有的样子。马刺叮当,腰带搭扣闪闪发光,皮肤黝黑、胡须虬结的脸对半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眼神从靶子上偏离开来,仿佛他在期待他会出现。沉浸在这个想法中,也许——就像有次半藏逼他解释的英语俚语说的那样:说曹操曹操到(*注3)。

曹操到底还是没来。半藏的箭射得一塌糊涂;在射得尤其差的一轮后,他折断了一支箭,默默地斥责自己失去了冷静。甚至连喝茶也没法让他冷静下来,他气呼呼地睡觉去了。三天没见到那个傻瓜,他竟然比在医疗室外面发生的那事儿还觉得更恼火。这简直完全不能接受。

半藏梦到了宫川町和茶室的舞姬们。其中一位舞姬正在她的和服外戴着那蠢得不行的红色披风。当半藏要求她取下来时,她礼貌地告知他这玩意叫做围巾(*注4),并给了他一个突兀的,带着烟味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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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半藏到医疗室的时候,源氏已经醒了,并坐了起来。

“齐格勒医生说事情已经过去四天了。”他轻轻地说,“我不记得多少了,只记得费斯卡用特制武器毁坏了我的自检系统。我系统过热之后当机了。”他盯着天花板,“她认为他们肯定是在漓江一战之后研究过我,分析过我身体进行的改造。”

“他们想活捉你。”半藏严肃地回答,“进一步研究你。他们站在你身边的时候说起过,还有为了一个你杀死的同僚复仇。”

源氏想坐起来,却因为疼痛而畏缩了一下。半藏赶忙按住他不许他动。源氏快速地挡住他的手,对他暗示我没事,并活动着胳膊和脖颈。他喘出一口气,半藏觉得他听起来很累。

“是麦克雷救了我们。”他说,“我醒之后齐格勒博士告诉我的。我得赶紧去见他,向他道谢。”

“没错,是杨基先生。他用他的枪做了点什么——”

源氏摇着头打断他:“我认为我们不该再继续用这个外号叫他了。”

半藏吞回一声大笑:“你说这话还真是好笑,不是你想出这外号的吗。我记得你说过:德克萨斯人不喜欢被叫做‘杨基’——”

“是这样没错,不过你好好想想,”源氏认真地看着半藏,“我们欠他一命,我们得认真对待这种人情债。”

感激的低吟又从半藏胸口缓缓升起,不过他竭力压抑:“反正他也不会认真对待这种人情债。我已经见识过了。”半藏愤愤不平地说着,想起那个吻,“他就是个傻瓜。”

“你看起来好像很确定。”

“我和他在一起时间够长了,我就是很确定。”

“即使如此他还是救了你的命,还有我的。这举动也许真的很蠢,但是它的意义可没有那么简单。”源氏歪了歪头,“你就没想过他是怎么看你的吗?”

这周他得听几次这种他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才算够?

就在他准备离开医疗室时,他突然看见了医疗托盘上放置着的帽子。他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徽章,还有别在帽带上的子弹。他无法控制地走向它,伸手抓住了那破破烂烂的帽檐,小心地拿起它,仿佛帽子下面可能藏着什么危险物品,比如一只蝎子(那傻瓜经常说起在沙漠里遇见蝎子),或者一条蛇。

自然而然地,那个叫他毛骨悚然的医生一看到他拿起那顶帽子,就立即走了过来。

“哦,他把帽子落下了!”她在半藏身后说道,几乎吓得他跳起来,“可怜的杰西。啊,我会联络他并且让他知道它在哪儿。”

半藏眼神犀利地盯住天使:“他来过这里?”

天使耸耸肩:“哦,他肯定会回来拿的。这帽子基本就和他的头不可分离。”她虽然嘴在笑,眼睛却没有,“你知道,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戴着这顶帽子了?我刚加入守望先锋的时候,他们带我在瑞士总部熟悉环境,我们在走廊里和他擦肩而过。他对我说‘你好(Howdy)’还脱了帽。我还以为我是出现幻觉了,因为我不敢相信基地里居然有个正牌的牛仔——”

“他出了什么事吗?”

被打断的天使斜眼看着他:“嗯?”

“他很宝贝这东西。把它忘在这里不是他的作风,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医患保密协议是不允许我讨论谁来医疗室干什么的,岛田先生。”她干脆地回答,“我想你能理解。”

正如他所想:谨慎,怀疑。很明显,她的保护欲也延伸到了那傻瓜身上。这比源氏每次提起她时声音里的喜悦还要更激怒他。

半藏拿起那顶帽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天使:“我去拿给他。”

“没事的,岛田先生,我可以直接用通讯器呼叫他。”她话还没说完,半藏已经转身离开了。天使跟了他一段路,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他可能在睡觉。如果你坚持要拿去给他,请给他一些空间。”

半藏什么也没说,直接离开了医疗室。他尖刻地盯着那场袭击后杨基先生跌坐着、垂着头自言自语的那面墙。也许他在他醒之前就来拜访源氏了,或者来检查左臂,毕竟他老在抱怨左臂电路的问题。

给他一些空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给了那傻瓜很多空间了吗?

他在外面撞见了卢西奥和莱因哈特,两人正搬着一堆补给箱。那个男孩非常热情地对他打招呼,这让半藏有些惊讶。通常,他们在走廊里路过对方的时候,他是不会这么热情的。

“嘿——岛田先生!”卢西奥叫到,“你今天过得怎样,伙计?”

“挺好的。”半藏回答着,向莱因哈特点头致意,而对方挥手回礼,“源氏醒了。”

两个人都注意到了他右手紧紧抓着的帽子,他们迅速而轻快地对视了一眼。莱因哈特热情地对他说:“这新闻真是棒极了!你一定很高兴!”

“如释重负。”半藏回答,斜视着卢西奥,后者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西伯利亚的任务计划不变。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看待这个安排。”

“很冒险。”莱因哈特同意道,“我自己也不喜欢。我们最好花点时间再加固监测站的防御,然后再把我们宝贵的特工送去出任务。”

半藏把帽子挂在自己的衣带上,向莱因哈特伸出手,无言地表示自己来帮他们搬:“如果大家一起提出意见,而非一个个地发出声音,也许温斯顿会三思的。”

“也许如此。”

他们一起把箱子搬到了通讯塔,而后停下手头工作讨论了一会儿整个监测站的修葺进度。托比昂希望能在周末过去之前修好卫星接收装置;莱因哈特认为他们还有损坏的机库和道路要修补,他的工作可能得花更长时间。半藏发现和大块头骑士交谈实在是太轻松了。他显露出一种令半藏尊敬的和蔼,即使他并不总是喜欢此人的大嗓门。

他正准备走,这两人却把他叫住,问了个问题。

“嘿,伙计。”卢西奥低声说,“我不想显得,那个,太八卦了什么的。不过伊斯特伍德情况还好,对吧?”

半藏眯起眼睛。他知道这男孩给起的外号是杨基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西方演员的双关:“你这话什么意思?”

卢西奥皱起眉头:“他还好吧?昨天下午开始我就没看到他了,而且,大概,我不知道,伙计。那件事之后我就一直有点担心他。”

半藏抓住他话里重点的速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什么事之后?”

“啊,”卢西奥原地后退了一下,迅速地和莱因哈特对视了一眼,“你当时不在那吗?哦,等等……”他低头看着半藏肩带上挂着的帽子,“我以为,我不知道,慢着。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因为,因为……你懂。”

“不知道什么?”

“靠,伙计,你知道,那个,我以为你们俩在——”

“卢西奥,”莱因哈特打断他,“我认为岛田先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哦,该死。”卢西奥瑟缩了一下,好像觉得很尴尬,“我的错。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那个,我不想显得太八卦——”

“没事的,卢西奥。”莱因哈特朝着一脸懵逼的半藏比了个手势,“把你告诉我的也告诉他就行。”

卢西奥舔了舔嘴唇,左右看了看,仿佛在提防偷听的人:“好吧,好吧。伊斯特伍德昨天出了点事。我路过他的房间想要回我的刀片,我刚到门口,按了门铃,没有回应,所以我就敲门了,然后房间里——我听到一声枪响。”

半藏无法解释这种胃里一沉的感觉,这番话像迎面给他拍了个浪头。他的眼神焦灼地在卢西奥身上来回闪动,急切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然后,那个,我就慌了。”卢西奥继续说,“我狂砸门板,听到他在里面喊,然后我就想,‘操,他肯定是伤到自己了,我是不是吓着他了还是怎么着’。但是接着他打开了门,他没事。他说他的枪走火了,他那副样子——”男孩的声音渐渐减弱,扶着前额摇着头。

半藏吼道:“他样子怎么了?”

“他一团糟,伙计,他简直一塌糊涂。不是受伤了什么的,就是乱七八糟。他不停地道歉,简直吓坏了。他说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那个,我说服了他去医疗室看看……”

“他现在在哪?”半藏的眼睛在莱因哈特和卢西奥之间来回看着。

卢西奥眨眨眼睛:“呃,如果他不在医疗室,我猜他应该是在休息,也许在自己房间里。”他向前倾身,“就我们,嗯,三个人之间说说?我觉得他是犯了焦虑症什么的,就像是那种恐慌发作还是什么的。某种创伤后的东西。他一身都是汗,不停地说是他的眼睛什么的。就是,他不停地指着自己的眼睛,但是他眼睛什么问题都没有。我从没见过伊斯特伍德这幅样子,真是一团糟。”

半藏还记得左轮手枪放出的那三枪,和把源氏送到医疗室的那一路手忙脚乱。在他试图救自己弟弟的一片迷乱里,他没怎么注意到那个傻瓜含糊的话语,和他的头垂下去的样子。那个拥抱,那个亲吻,瑞士医生皱起的眉头,给他一些空间。他觉得自己遭遇了灯下黑。

莱因哈特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我能猜到这可能是怎么回事。”他小心地说,“麦克雷有没有告诉过你在召回之前,他在守望先锋是做什么的?”

半藏的眉毛皱成一团:“他说他是个出勤特工。”

“可不止是这样。杰西隶属于守望先锋属下一个一个专事隐秘行动的秘密组织。那是一群非常危险,非常紧张的人,大部分是特别探员和杀手。问题很大。他们的任务的实质内容总是引发很多谣言:渗透,刺杀与钓鱼执法,挑拨政治动乱。”莱因哈特皱眉,“绑架,暗杀,甚至滥用私刑。还有极度不道德的目标选定和指令。过去我听到相关报道的时候,就常常反对。他们的最高指挥官是个叫做加布里尔·莱耶斯的男人。杰西是他们的最佳特工之一。”

在极度震惊之余,半藏还能问:“这个组织的名字是什么?”

“‘暗影守望’。麦克雷就是通过这个组织被征用到普通的守望先锋出勤任务之中的。加布里尔·莱耶斯把他从一个黑帮里带出来之后,把他带上了船。”

“一个黑帮。”

“对,死局帮。一个臭名昭著的美国犯罪集团,被暗影守望钓鱼执法铲除了。麦克雷被给予了两个选择,蹲大狱,或者反水加入暗影守望,他选了后者。这就是我们得到他的方法。”

半藏疯狂地在回忆中搜寻。他记得这个名字:死局帮的活动曾经频繁地出现在岛田组的记事表里,有时作为盟友,有时作为敌人。他不记得杨基先生有对他提过这两个组织的任何其一:“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卢西奥附和道,“我是说,我知道他是那种,神射手,莉娜只告诉我这么多,告诉我他是个厉害的赏金猎人,你知道,就是,BAMF那种。但是我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这种杰森·伯恩(*注5)式的过去。我可能早该猜到了,不过我没想到居然这么久远。”

“我不是想把他的事情拿来到处说,”莱因哈特说着,稍显虔敬,仿佛把麦克雷的事拿来说是好心办坏事,“但是他有非常复杂的过去。暗影守望的特工经常要接受大量的检查来保证他们的任务和战术不会给他们的身心造成过多负担。然而,几乎每一次,结果都还是一样。一群身心受损的人执行任务总是意味着其他东西都完蛋了。”

半藏静静地消化着这番话。最后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信息。”

莱因哈特点头:“我肯定麦克雷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是有原因的。但是我也很肯定他很高兴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许不对你说这些只是想留住你们的友谊。”

半藏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尴尬,生气,还是感激,他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三者的混合体:“我该去把帽子还给他了。”

他们俩看着半藏离开,金色的发带在接近中午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卢西奥皱起嘴唇,把双手插进口袋,抬头盯着莱因哈特。

“好了,伙计。”他说,“我们俩肯定想到一起去了。”

“想什么?”

卢西奥摆动着自己的眉毛:“他们搞在一起了。”

莱因哈特爆笑出声:“也许吧,小青蛙(德语),我不知道。给他们点隐私把,你打探得够多了。”

“嘿,伙计,我可没有刻意打探!他们就在走廊那边接吻,我是亲眼看见的!”

莱因哈特有些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开始打开补给箱:“别八卦了,卢西奥。你可能落得被龙追着当点心的下场。”

卢西奥用太空步走过莱因哈特身边,叫着:“如果在把伊斯特伍德当点心就不会啦,嘿哟——!”

 

---

 

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半藏跪在那个橙色箱子前,打开它的盖子,并扫视着收拾得井然有序的箱子:箭柄,日本酒,已经填好了字谜游戏的报纸,茶叶,焚香,箭羽,从直布罗陀悬崖边收集的一些奇石,两只多余的弓道手套,纱布卷,剪刀,工具箱,和一包薄荷糖。他拿出这堆东西最上的笔记本。

笔记本一共有三本:黑色封皮,画着横格,都不超过一厘米厚。他们都被半藏的手写字迹填满了。干净整洁的汉字写满一页又一页,按日期为他在监测站过的这些日子列次。他没有打开头两本,现在还不是时候去浏览他过去两个月那些谨小慎微的日记。半藏记录下了他在基地周边见到的每一处和听到的每种声音——从岩石到潮汐涨落到鸻鸟的羽毛变化——还有他和守望先锋里的男男女女的每一次互动。有些记录让他尴尬,比如有次他错把温斯顿叫做猩猩而非科学家,从而意外侮辱了对方——还有一次他撞见莱因哈特在训练后兴高采烈一丝不挂地跑过1号训练场更衣室。有些记录让他高兴。他写下了和弟弟一起在通讯塔上看日落的回忆,还有看卢西奥的街头冰球比赛的回忆。所有他和那个傻瓜比赛射击的比分记录则都被小心誊写,并在旁边附上了玩笑的评论。一幅榴莲的素描,两页纸都在惊叹托比昂花园里的棚架上那白色花朵的奇异形状。半藏从网上抄下了一些笔记,确认这种花是西番莲属。所有同属花朵都有着相同的奇异形状,而那个傻瓜曾开心地评论这种相似性道:它们这不是都漂亮得跟一幅画儿似的吗?

半藏缓缓地打开他的第三本笔记本。粘在扉页上的是四面荧光色的便利贴,上面还有一面留着那傻瓜丑丑的,笔画短小的字迹。其中一个在角落被撕破了,半藏的手指抚过损坏的边角。

第三本笔记的头两页全是英文句子,后面跟着一个等号,和汉字注解。

(*注6:文中麦爹的南方俚语不予翻译,只标注可找到的出处和半藏的解释,俚语字面意思在文后注解附上都来体会被南方俚语支配的恐惧吧

|If that is not a fact, God’s a possum = 意思是那就是事实[诚实]

|Ain’t seen that in a dog’s age = 意思是很久没见了(第一章)

|Bless your heart = 通常语义粗鲁而傲慢,但是也可以表达喜欢[???](第六章)

|I could sit still for that = 意思是某个人想怎么搞都可以

|The dog does not hunt = 意思是这东西不怎么好/没有效率

|Mesquite = 烧烤酱,最好的那种[难道还有别的种类吗]

|Over yonder = 意思是一个大区域里的某个位置[??到底有多大]

|Couldn’t find his butt with a bell on it= 意思是这个人丢三落四

|My eyeballs are floating = 意思是这个人要小便

|Fine as frog hair = [???](第六章)

他扫过这几页写满南方俚语和它们意思的纸——他回忆道,这些玩意可让他沮丧地花了很多不必要的时间在网络搜索和翻译上。但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翻着后面的页面,搜寻着“暗影守望”“死局帮”这样的字眼,类似“黑帮成员”或者“特别探员”之类的词组,或者(他咬着牙,低声吼着)“滥用私刑的秘密组织”。

半藏什么也没找到。正如他所想的:那个傻瓜从没提到过这些。

他把笔记本放到一边,关上箱子,捡起帽子,离开了房间。他走向麦克雷的宿舍正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按响了门铃。

没回应。

“杨基先生。”他对着门咕哝道,“是我。”然后,停了一下,“半藏。”

还是没回应。他又按了一遍门铃,微微倾身,重复了一遍。门打开了一道小缝,半藏抬起头,他就在那。

“嘿。”傻瓜叹息道。

“你好。”半藏回答,提醒自己记得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傻瓜安静地看着他,半藏吃惊地发现,他确实看起来糟糕透顶;他的头发粘在一起,衬衫皱得一塌糊涂,脸上油光闪闪全都是汗,泥土色、眼角充血的眼睛下面是大大的眼袋,胡子边缘已经长出了灰色的胡茬。他一直在喝酒。闻到房间里老雪茄烟的恶臭,半藏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最后,傻瓜说:“我一直都挺好的。”

“你看起来很糟。”

“嗯,我也很高兴看到你。”

半藏没有想到杨基先生会这样油腔滑调地把他推回去:“你说你一直很好,我可一秒都不信。你没去训练,我也没在基地里看到你。我和我们的同事谈过了,他们说你最近的表现很奇怪。”

傻瓜低垂着眼睛回答他:“所以呢?你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处。”

“足够把我此刻带到这里来的用处。”

傻瓜让步了。他从门缝中起身离开,按下开关,把门完全打开以便半藏走进门来。甫一进门,一股霉味便袭击了他的嗅觉,还有强烈的汗味,脏衣服的味道。这让他想起廉价汽车旅馆和老房子里度过的那些日子,往昔在岛田组的追杀中逃跑躲藏的记忆残骸。

“你上次离开这间房间是什么时候了?”半藏问着,走了进去,傻瓜给他让开一条路,顺便踩扁了一个空罐头。他原路折返,踢开罐头,扫视着地板。垃圾满地都是:空波本酒瓶,可乐,锡罐和叉子和塑料打包盒。一个被傻瓜的床垫压皱了的水瓶子被塞在一堆雪茄屁股底下;半藏闻着空气中浓烈而难闻的气味,后退一步。杨基先生的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扔在角落里,挂在家具上,钉在窗口来挡光。他就像是走进了一个隐士的洞穴。

“我休息了一阵。”傻瓜喃喃地说,而半藏看着他拖着脚步走过房间,坐在控制台前的椅子里,“事情不太顺,得停工一阵。”他无精打采地作者,通过自己棕色衬衫顶部的纽扣洞挠了挠自己胸口。

“西伯利亚的任务还没有被取消,你没有时间躲在这里逃避准备。”

“我他妈才没有。”他尖刻地回答,“我的时间属于我自己,我他妈想拿来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的时间属于守望先锋,属于你的责任。”然后他有些恼怒地说,“属于你的同僚,属于我。”

“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傻瓜低声咆哮道。

半藏无言地穿过他身边,一把扯开了挡着窗口的红色布料。下午的太阳照了进来,傻瓜呻吟一声,瑟缩着,低下头。半藏打量了杨基先生一番,把那块布扔到了他身上,那是他那条破旧的红色围巾。

“够了。”半藏说。

他开始收拾地上的垃圾,可以感觉到傻瓜眼神朦胧地盯着他看。半藏强忍着怒火,把地上的垃圾捡起来装进一个弃置在一边的塑料袋里。他在心底无声地咒骂着这活计,却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了。他注意到那个傻瓜也站起身来帮他清理,弯下腰将空波本酒瓶们捡起来勾在怀里。

半藏把垃圾拿到外面,扔掉了玻璃垃圾和可回收垃圾,一边擦着手一边回到房间里。杨基先生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正在把乱丢的衣服堆成一堆。半藏上前将他的雪茄从嘴唇间拿走,吓了他一跳。

“不。”他简单地说着,把雪茄放进口袋,皱着鼻子闻了闻气味,“你得洗洗自己。”

傻瓜退后了一步,好像半藏又给了他一巴掌:“听着,岛田先生,我谢谢你来帮忙,但是——”

半藏指着盥洗室:“快去。”

“听着……”

半藏听都懒得听就直接走开了。他滑开盥洗室的门,打开灯。这里也是灰扑扑的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他毫不惊讶,叹着气打开莲蓬头,很快,热水就涌了出来。

“快去把你自己洗洗干净。”他走出去指着盥洗室,对着傻瓜吼道,“除非你好好洗个澡,否则我都不想跟你说话。”

傻瓜瞪着他,好像他说的语言他听不懂。他挠了挠脑袋,磨蹭着,然后——在犹豫了一会之后——开始解开衬衫的扣子。半藏抱胸而立,给他让开一条路,看着傻瓜一丝不挂地走过他身边。盥洗室的门关上了,半藏叹了口气,这才觉得满意了。

半藏收拾起了房间。他把帽子放上柜子,小心地没有盖在杨基先生的打火机和手套上。他抖干净了床垫上的床单和劣质毛毯,这些东西跟那傻瓜本人一样都需要好好洗一遍。半藏到处找烧水壶或者热得快,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他真不懂这傻瓜没这些东西是怎么活过来的。脏衣服被他拖出去扔进了大厅的一个自动洗衣机里。小地毯则被拖出去简单地拍打晾晒。一切搞定他回到房间时,盥洗室里的声音已经没了。他肯定是已经洗完了。

见鬼!围巾还搭在控制台椅子上呢。他忘记把这玩意一起丢进脏衣服里了。半藏拿起它,叠好,把四处纠结的羊毛摸摸顺。他一路抚摸着钻石形的纹样,而后忍不住拿起来闻了闻。烟味,皮革味,一丝丝金属气味——还有某种略显辛辣的气味,像是雪松或者桉树,又或者是薄荷,他分不清。

他还没想清楚,傻瓜就拉开了盥洗室的大门:浑身湿透地滴着水,依然一丝不挂。杨基先生在被打湿的一绺绺头发下瞪着他。

半藏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他又没什么看不得的地方,如果不是全裸有点吓人的话。他身材高大魁梧,此刻也挺直了脊背。这傻瓜的皮肤比半藏想的还要黑一点,全身上下都皮肤黝黑——体毛也很浓密,上面下面都是。他胸膛厚实,手臂肌肉发达(除了左臂金属和血肉接驳的地方之外)盆骨很宽,肩膀更宽。双腿显得爆发力十足,肌肉仿若磐石,还有一圈薄薄的脂肪——比起年纪,更像是疏于锻炼的证明——屯在他的腰腹上。假若是在其他人的身体上,这美中不足也许就不会显得这样讨人喜欢了。在他下腹丛生的深色毛发之中,半藏欣赏着某个暧昧的形状,那是他的——

“毛巾。”傻瓜说,朝他伸出手,“得要条干净的。”

半藏看着傻瓜的双眼,像是被挑衅了一般抬起头:“都在洗衣机里。”

“那用这个就好。”杨基先生意指围巾,开始大步走过房间。

他的接近让半藏有点抓狂:“停下,你这弱智。”半藏突然退了一步,仿佛被击退了一样,“站在原地别动!你弄得满地都是水了!”

“只是水而已,会干的。”

半藏突然发现自己正保护性地把围巾抱在胸前,他哼了一声,他把围巾推进傻瓜怀里:“免得你跟落水狗一样搞得到处是水。”

傻瓜用围巾胡乱擦着脸和肩膀,揉着头发,把水珠甩得到处都是。半藏厌恶地转过身,他都不记得上次这傻瓜把他恼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上次接吻的时候,也许是他叫他“莱戈拉斯”的时候。他的思绪又抓住了那几个愤怒的质问:他到底在这干什么?为什么他要过来?为什么他会站在这里,为这个大屌(*注7)蠢货的坏习惯气得冒烟?说到底他为什么要转身?为什么不干脆走了算了?

柜子发出一声低沉的碰撞声。半藏转头,这光屁股的傻瓜正在屉子里翻箱倒柜。他转过身气哼哼地说:“你就不能赶快把衣服穿上?”

“正在找呢,甜心。”

半藏撇头:“不许那样叫我!”

“如果你不再叫我‘杨基先生’,我想我们就扯平了。”半藏看着他穿上一条四角短裤,松紧带贴在腰上,短裤上印着扑克牌。他想象着自己一脚踢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

“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半藏咬牙切齿地说。

“麦克雷,就和其他人一样。”半藏看着他穿上一件无袖衬衫,当他弯腰动作时,背上的肌肉会随之起伏,“见鬼,你可以叫我杰西,我无所谓,岛田先生。”现在他又挖出了一条黑色运动裤,裤子翻边上还有洞。

这时半藏看见了,他的后膝盖窝里有两个褪色的纹身。被翅膀环绕的黑色骷髅头,大笑着啃噬一枚挂锁。他转过身,不知为何,瞥一眼这两个纹身感觉比看到他裸体的样子还要唐突。

“麦克雷。”他低声重复,感受着这个词在舌尖的韵律,“那好吧。”半藏紧盯着空荡荡的墙壁,“既然你洗干净了,我就可以跟你说话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意思?发生了很多操蛋的事好吧。”

“从头说起。”

“你得说得更明白一点。”

“那把枪。”半藏吼道,“那把枪——你用它做的事。费斯卡袭击的那晚。”

在他身后,麦克雷一把关上了抽屉。半藏转过头,看到他正盯着那顶帽子看。

“我只是在做非做不可的事。”麦克雷说,“铲除邪恶,让好人得以生存。”

“我从没见过你那样射击。”现在半藏正对着麦克雷了,“我们在一起训练那么长时间,你枪法不错,但是那根本是两回事。你从哪里学到这一手的?暗影守望?死局帮?”

“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

“这重要吗?反正现在我知道了。告诉我这把枪的事情,为了救我弟弟的命,你用它做了什么?”

半藏没想到,当麦克雷转过身时,他看起来会这么累。淋浴也不能清洗掉他双眼下的阴影。他抚过自己的头发,看起来悲惨而疲惫。他叹了口气,半藏竭力压抑自己肚子里难受的感觉,却做不到。

“去别的地方吧。”麦克雷最终回答道,声音有些尖细,“我得出去透口气。”

 

---

 

他们坐在小花园里,这样枪手终于可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了。半藏坐在他身边,匿于一棵树的树荫之下。他想,麦克雷这样看起来简直和源氏小时候遇到麻烦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垂头丧气,一边说话一边发出刺耳的噪音,不安地玩弄着他那湿乎乎的围巾破损的边缘。

“所以你知道死局帮的事了。我想是别人告诉你的,而且我想这样是最好的。我不是想故意瞒着你,只是觉得你大概不会在乎。你可是岛田组的老大,什么样的罪恶没见过,一群西南方的小混混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思,你明白吧?我加入死局帮,条子们(*注9)都没料到我用左轮这么厉害,所以我一直很得力。也就是说,得力得让我能加入加布里尔·莱耶斯的小队。你可能也知道一些像他一样的伙计。总是阴着一张脸的王八蛋,浑身伤疤。如果你被单独关押在一个房间里,而他恰好手里有张折凳的话,你是不会想和这种家伙待在一起的。不过这基本也就是他们把我抓去的时候对我做的事吧。四面砖墙,和一把该死的折凳。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整得我都能用屁股和气管唱Dixie(*注8),然后给了我一份交易。我就那样躺在地上,嘴里全是自己的牙齿——然后他走过来,我以为他会拿着一把上膛的枪指着我的脑袋,结果他却带来了一份交易。”

“‘加入守望先锋。’事实上是指的暗影守望——他自己的特别行动队。‘把你那把蠢枪拿上,用它做点有意义的事。’要么是这个选择,要么就是蹲大狱,如果是后者,他告诉我我就会烂在里面。如果他不会在审讯结束之前把我变成一块玉米粉圆饼的话,我想他说得没错。天,他可想这么干了。他是个杀手,加布里尔·莱耶斯,下手从不留情。”

“所以我选了第一个(西班牙语),加入了队伍。他们立马把我飞到了瑞士总部,并且那周末就让我参加了一次行动,马不停蹄。我完全深陷其中了,岛田先生。暗影守望可不按着普通的守望先锋规则出牌。我们干的都是真正的脏活。假如事情发展失控?我们趁没人看见之前就全部清理干净。而且我还乐在其中,我每一秒都乐在其中。但是三个月后,莱耶斯开始发现我变得急躁鲁莽,这儿丢了一个运载目标,那儿射偏了一个重要目标。他开始威胁我,紧追不舍,我差点就彻底玩完了,不过他还是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

“有个女人,那个女人,安娜·安玛莉,前埃及国防军军人。她是守望先锋的创始人之一,眼睛跟鹰一样利,隔着二百五十米也可以阉掉一只苍蝇,是他妈的世上最棒的狙击手,跟钉子一样难搞。加比把我带给她,告诉她我枪法不错,但是比一箱子石头还蠢,问她愿不愿意考虑收我做弟子,给我解释解释,教教我守望先锋这儿是怎么办事的。天杀的,岛田先生,你还不如要她生吃一桶蛇粪。她要我滚出她的办公室,她才不会给脑子不灵光的无名二货牛仔解释任何东西。加比真的不得不把我们俩拉开,不然我们就打翻天了。那时我们俩之间除了彼此厌恶什么也没有,直到有次碰巧在多拉多一起出任务。长话短说:监视任务时我救了她一命,但是善后的时候我中了一枪。她陪着我登上运输机,说我是个不走运的牛仔小子,说我挑的时机烂到地心。我就躺在那儿,肋骨之间夹着一颗子弹,她却说了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天杀的,你知道当你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事情会怎样吗?你会把有些事记一辈子,忘也忘不掉。还有:我告诉你,她真是很会说话。”

“她说:‘你以你的灵魂扣下扳机。’我以为她会握着我的手,也许她握了,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抬头看着她,听到她说出那句话,觉得自己有什么骨子里的东西就此变了,就像开了个开关。我回到基地,挺过手术,能下地走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安娜·安玛莉,为我之前做过的事道歉。”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看着我那样跟丧家之犬似的,抓着帽子靴子在地上擦来擦去?她原谅了我。她他妈的原谅了我。她看着我,脸上表情像是恶魔终于不再引诱她了而她正准备笑它一脸。她问我觉不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我说我当然觉得是了。然后她问我是不是真的想有所长进,我说我当然想。我是真心的,每个字都真。我想她也知道。”

“然后她对我说:‘麦克雷,你是个聪明家伙,而且你当真射得漂亮。’”

半藏看到枪手的眼角似乎有水光。

“她把神射手教给了我,短距离扫描狙击。我设好的每个标记都会随着时间收拢。那不是她原创的技术,她从别人那学的。但是当她教给我的时候,她告诉我把这技术变成自己的。所以我照做了,我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大招,加了一两点改动,操——我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午时’,就那么一小阵,就像我经常跟你提起的那部电影。但是,该死,它也在折磨我。那就是你以灵魂扣下扳机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你用得越多,它就越来越侵蚀你。每次它都直对着我的眼睛,拼命折磨我。从眼睛到脑子,把我整得够惨。我在学的时候她就警告过我,但是没警告得太狠。我想那时候,她已经被这玩意侵蚀到了觉得这无所谓的地步了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失去了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在了。”

“她出了什么事?”

麦克雷摇摇头:“死了。尸体不见了。她是个战士,岛田先生。她只属于战场,而非任何其他地方。见鬼,看看她有多想死在那儿,你会觉得她也许根本就生在那儿。”

弓箭手感受着他们之间谈话结束后的寂静。他一点点、慢慢地消化着这个故事。最后他有些生硬地说:“你爱这个女人。”

“不。”而后他的声音却变得没那么确定了,“她是我的老师。”半藏正想质疑他,麦克雷却继续说,“她很特别,但是不是那种特别。她有个女儿,跟我年纪相差也不远,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想过找她,但是我当时自己也在东躲西藏,这么做不明智。”

半藏斜着眼看着他:“你多大?”

“三十八。”他停顿一下,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犹豫该不该问,“你呢?”

半藏哼了一声:“一样。”

“卧槽不是吧。”

“卧槽就是的。”

麦克雷咧出一个微笑,半藏差点也跟着笑起来。

他还以为麦克雷会又开始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并简单地想着自己可以继续这样听下去。这种说话方式不会那样激怒他了:低沉,深邃,满含诚意。但是那股低哼又回到了他的胸膛之中——仿佛潮汐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沉重感激,像龙神的吐息一样冲到他的喉咙口。

“你知道……”半藏开始说,“……日本的节日吗?”

麦克雷摇头。

“每年五月有个节日,五月五日,儿童节(日语),对你们而言,那应该叫做儿童节吧。”

枪手看着半藏,半藏抬头看着天。

“每根旗杆上都飘着旗,鲤鱼旗,鲤鱼旗(日语)。黑色代表父亲,红色代表母亲,每个蓝色鲤鱼代表家族里的一个孩子。每当风吹起它们,鲤鱼看起来就像在游动。我的家族以前常常也在我们花村的家里挂这样的旗帜,一面给源氏,一面给我。”

“我们有个关于鲤鱼的传说。它们随波而上,想将水流逆推。石头和瀑布都不能阻止鲤鱼那颗渴求抵达河流顶点的心——顺着河流而上,抵达一个波浪之外的世界。越过那道门,鲤鱼将会变为龙,而龙将回馈给自己的家族以好运和财富。它们克服一切苦难险阻的成就将会给家族带来巨大的荣耀,那是成功者的至高荣誉。”

半藏闭起双眼。麦克雷在凝视,大海也在凝视。

“我的弟弟死在儿童节那一天。”他说,“我杀了他,因为他不遵从我的命令,因为他失信于家族,因为他背弃自己的责任。所以每年的这天,我都会回到花村祭奠他。就是在那一天,他找到了我,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夺走他的性命那一天的十年之后,我终于成为了我家族一直希望我成为的那条龙。”

麦克雷动了动,半藏睁开眼睛,看着他,而他正远眺着水面。从侧面看,麦克雷依然野性而强壮——烈日灼灼之下,男人的面容如刀雕刻,轮廓分明。他更像一把刀,而非一把枪。半藏盯着他,那感激的低吟又在胸中响起;有那么一刻,他想,那也许不是低吟,而是咆哮。

“我欠你一笔人情债。”他说,“事关性命和荣誉。你不光救了我弟弟,也救了我。”

麦克雷叹息一声。对个头这么大的人而言,他发出的声音还真是温柔,半藏想。“实话实说,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东西。通常,对我而言,应该是反过来的。我欠别人一大笔债,债主追在我后面要债。”

“你的性命与我同在,我会护你周全。”

“真没那个必要。”

“为了荣誉,有这个必有。”

“也许我根本不在乎荣誉。”

“也许事情本就该是这样,也许你在不在乎根本就无所谓。”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恕我直言,我不相信。”

“留下。”仅仅只有一个词。麦克雷转过头,深沉而野性的双眼紧盯着他。

半藏皱起眉头:“什么?”

“留在这里,留在守望先锋。加入我们,加入团队。你以前说过你绝不会加入,我也不是在要求你加入,我这是在向你收债。”

“为什么?”然后半藏退缩了,“不。”

“你必须加入,你别无选择。”麦克雷坚持道。他向前倾身,半藏试着后退,“如果人情债本就该是这样,那它就应该是这样。如果你真想给我以荣誉,岛田先生,你就要成为这个团队真正的一员。他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你说你要用荣誉守卫我的生命?那他妈的正好:加入我的队伍。”

半藏挪开了眼神。他简直不敢相信。血一路冲上了他的脸,又全数退去。他横扫着海平线。他怎么能这么傻?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还在这里做什么?他胸中的胀痛低声询问,为什么我要留下来?

“即使我同意,”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说,“我弟弟可能会反对。”对麦克雷撒谎感觉非常不对,但是他已经慌不择路了。都是借口。“他可能不想让我留在这里。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出的决定。”

“你已经做了。”

“我没有!”

“听着,我要的就只是这么一件东西而已,岛田先生,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加入的!”

“那就吊死我吧,去他妈的!”

麦克雷一把抓住他,半藏晃了晃。他以为枪手会给他一拳或者又把他抱进怀里。他更喜欢哪个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他动也不能动。那双燃着烈焰的双眼困住了他,把他牢牢固定在原地。

“吊死我吧。”麦克雷低声说,“你听到我说的了,把我吊起来吧!如果你甚至做不到像你刚刚说的那样用荣耀偿还这笔人情债,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好了。把我绑上那棵树,射满箭变成个刺猬——对,我就是这么说的。我很高兴你终于愿意听了。”他的声音渐渐减低,变为仿佛致命的低吼,“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向你收的债。我们需要你,你属于这里,无可置疑。源氏需要你,温斯顿需要你,见鬼,我也需要你,而我打从一开始就是最不该相信你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你想逃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你计划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但是世事无常,现在你要留下来,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和我一起。如果你说你不愿意,那就认认真真看着这双神枪手的眼睛,告诉我你已经准备好将傻瓜吊上刑架。”

胸中的阵阵低吟占了绝对上风。半藏没有反抗。无论他有多少手段可以对付他——一巴掌,一个吻,一个突然的拥抱,或者一根穿胸而过的箭——他都一个也实施不了。枪手依然紧紧地抓着他,而他竟然渐渐地准备由他去了

“好。”他麻木地说。

杰西傻傻地:“哈?”

“好,我照做。我会加入你们守望先锋。”

“啊。”杰西的下巴落了下来,“哦。”然后,似乎对自己的如释重负也觉得不可思议,“好。”

“放开我。”

麦克雷依言而行。半藏压抑着推开他的冲动,但是他已经退开了,退后的动作竟然显得十分温柔。他把棕色的头发扫到脑后,又垂下了脑袋,像一只受了责骂的猎犬一样哼了一声。

眼睛睁得大大的,莫名讨人喜欢,还戴着那面围巾。如他所愿(*注10)。

“谢谢。”麦克雷颤抖着低声说。

“你应该去休息了。”半藏叹息道,“又是风又太阳会把你吹干的。现在,这样就够了。”

他们回到宿舍的时候,衣服已经洗完了。半藏帮他把衣服一件件叠好并摆放整齐。他们什么也没说,根本不需要口头交流;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杰西爬进床垫上干净的床单里。他踢掉自己的鞋子,滑进毛毯下,背靠着墙壁。他看着半藏拿起围巾,把它挂回窗边。房间暗了下来。他的心跳砰砰像是擂鼓,这么大声,他觉得弓箭手肯定也听到了。

半藏并没听到。他的双耳被两个不得安宁、不肯离去的问题占满了。这周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多得他已经要受够了。他闭上双眼,突然觉得很累,转向门的方向。

杰西温柔地说:“到这儿来。”

像一条鱼儿在模糊的水光中缓缓游动一般,半藏居然真的走了过去。

他们睡在一起,却没彼此触碰。对两个人而言,这空间其实并不挤,但是他们表现得好像很挤一样。杰西缩进床垫最远的那一侧,而半藏几乎是抱着床沿。他们背对背地躺着,背几乎要靠在一起,也不愿意看着彼此。只是衣料摩擦,仅此而已。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毛毯沙沙。在小小的房间昏暗的空间里,他们可以听见的只有对方的呼吸声。

“如果你告诉别人这件事,”半藏咕哝着,“我就干掉你。”

“反正也不会有哪个正常人相信我。”杰西对墙慢吞吞地说。

他们睡了一小会儿,杰西睡得比他更沉。半藏梦见了那辆飞机,和父亲温柔地拍着他脑袋的大手,然后震了震,从梦中醒来。他感觉到背后的温暖,意识到麦克雷仍然蜷在另一边,屁股抵在他身上,仿佛是寻求肌肤接触。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下,睡姿像是个孩子。

半藏就这样离开了——留杰西在一片漆黑中安眠——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并锁上了门。

TBC

 

注1:From a good family,应指此人出身干净是个良民,也可能是强调其人还有家人

注2:A stream cannot change its course if it is a pool,译者不懂禅语!中文的都不懂更别说英文了!按字面意思翻译不够禅意请见谅!

注3:Speak of thedevil。

注4:Serape,正确解释是墨西哥男子常穿的披肩毛毯,我管它叫围巾大家都知道是什么的对吧……

注5:Jason Bourne,谍影重重男主角

注6:“Ifthat’s…possum”:如果那不是事实的话,上帝就是一只负鼠;

“Ain’t seen…age”:没见到这个的时间都能老死一条狗了;

“Bless yourheart”:见第六章注解;

“I could…that”:是那个的话我可以安心坐着了;

“The dog does not hunt”:不会打猎的狗;

“Over yonder”:在那边;

“Couldn’t…it”:即便屁股上挂着个铃铛也找不到自己屁股;

“My…floating”:我眼球都要漂起来了;

“Fine as frog hair”:和青蛙毛一样好

注7:well-endowed,用在女人身上指胸大,用在男人身上就是……嗯

注8:Dixie,本意指南方人,此处应指歌曲,其他曲名为Dixie’s Land,I wish I was in Dixie

注9:Federales,西班牙语意指国家暴力机关,美国人经常拿来用,而实际在西语里这个词不搭前后句单独拎出来使用是错误的

注10:Bless hisheart,见第六章注解。


写在后面:

  • 不同视角得到的信息是完全不同的

  • 攻略个傲娇怎么那么难?

  • 我讨厌lofter的排版设定_(:зゝ∠)_

  • 下章有肉汤,咱们图片浏览大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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